小主,
但无论她想做什么,都并不会,也不能妨碍他延续自我的前路。
他之所以做这些事,从来都不是为了‘成神’,而是为了让他所爱的这一切,家国也好,天下也罢,都能有所保全。能让他暂时驻足的,唯有他身边的人,以及景仰着他的众人。
因为他们的喜乐所在,就是他的喜乐所在,他们的悲愤所在处,也可以成为他的悲愤所在。他们与他息息相关,而他亦然——即便他从来都有所保留,并不会将完整的自我告知旁人。
终有一日,这乱世能够被终结,他所爱的,和爱着他的,也都能得到妥善的安置。到那时,作为这‘一切之一’的他,也就足以安心了。
“长川。”思及此,他抬起眼,注视着沉默了许久,正注视着他的嘉长川,诚恳地开口说道。“虽然我并不认为,在这般情况下,将功劳归集于单独的个体,是不公、不义的事……”
“但,我想请你永远记得,也永远要提醒我,即便我已是山王,未来又极有可能会成为主神,却绝不可能永远身为站在最高处的人。”
“这或许是我这一生中,最强烈的愿望了……你能听到它吗,你可以听到它吗?”
嘉长川注视着他的眼,恍然间,仿佛看到了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孩子,裹着华丽的皇子礼袍,身处于金碧辉煌的宫殿中,站在高高的陛阶上,正满目忧愁地向下眺望。
那孩子的脚边,堆满了盖着密奏印的奏折。它们有的好端端摊开着,文末写了字体遒劲有力的朱批——这应是现任沐雨皇的字,他搭档的字刚柔并济,全不似此风格,有的则随便散落着,纸张也很皱,像是被极用力地丢出去过。
好端端摊开着的密奏,所记的都是正经事,散落在地的那些密奏,却几乎都记录着荒唐事,还在一些细节处,反复提及了‘前朝’或者‘自前朝以来’之类的字眼。
而那些提及了‘自前朝以来’的密奏,文末无一例外都画着鲜红的叉,旁侧还盖有血红色的‘护国永昌’御印——据诗氏族史所载,在沐雨暗语中,它象征着‘由皇帝亲自赐予的死亡’。
与其他密奏相比,这些密奏数目过半,凌乱散落在整座大殿里,几乎占据了全部室内空间。倘若要将每一份密奏尽数履行……
在他被这些密奏震撼到的间隙,那孩子已经踩过散落的密奏,下了陛阶,端着手,以龙行虎步之姿,缓缓地向他踱来,直至在他面前站定,才出声唤他回神,道:
“神君哥哥,能陪我说说话吗?”
嘉长川闻声垂首,与那孩子无声对视,却见对方颇像晓云驰的幼体,还没怎么长开,眼神还有些皇族独有的倨傲,可无论是其神情,还是其话语中的情绪,却都充满了浓浓的疲惫与孤独,与其挺拔的腰身有着极大反差。
看着那孩子水盈盈的眼睛,他隐约明白了,自己现在所见的,大抵才是比较真实的晓云驰。原来啊,他的搭档……是一位已然疲惫的、必须撑起世界的、孤独的王啊。
于是他什么也没有回答,只注视着那孩子,等着对方表达诉求。果不出他所料,见他不语,那孩子果然主动继续了话题,神情变得极悲怆,语调哀恸,仿佛在为某人而悲——
“我不想杀他们。”那孩子望着他,恳切道。“从前,我找不到其他解决方法……如今已经找到了,却也很难凭一己之力做到。”
“众生之生,自存于天地间,天地为容有生,故而常在。此两者,本来无别,本应大同,却因众生各有执着忧恼,并常生高下之心,故而往往不得同归。”
“而你,常道之主啊!”小皇子说着话,忽而变成了少年,拱手而拜,右膝跪地,颔首低眉,语态虔诚。“你是唯一能够抚平我心,并补全我之前路的神明,也是我唯一的救赎。倘若你愿与我共成宏愿——”
“不论你打算许我以何物,我都愿意陪你。”嘉长川打断了他的话,伸手将他捞起来,镇静地答复道。“因为这是唯一正确的前路,也因为我同样需要你。”
“你说我是你唯一的救赎……可你又何尝不是我的救赎呢?”
“为什么?”少年反问道。
“因为你是唯一能抚平我心,并补全我之前路的神明。”嘉长川用少年的话,回答了这个问题。“无论你认为自己是怎样的人,在我心中,你永远胜似神明。”
“我……值得吗?”少年有些茫然。“像我这样的人,当真值得被你这样认可吗?”
“你当然值得。”嘉长川笑着伸出手,摸了摸少年的头。“自我与你相识以来,你始终是自己,从未被身份所限制,也永不会受地位所限。”
“在如今世道中,人能记住自己是谁,就已是很难能可贵的事了。仅凭你能认识自己这一点,就足够我去相信,你一定能拥有盛大的未来……无论这未来中,是否还有其他众生的存在。”
少年感到难以置信,反问道:“就这样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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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就这样。”嘉长川点了点头。“不过,殿下,你也得明白一件事……我虽不求功名利禄,更不缺什么东西,却也是会有所求的。而这个所求,也只有你可以实现。”
“只有我能实现?”少年有些诧异。“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?”
“是心安,殿下。”嘉长川注视着少年的眼,温声答道。“我已许给你灵魂,却还无法将全部的‘我’献给你……请不要误会,这只是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。在觐见过你的父母,并且征得他们的同意之前,我绝不会,也不该这么做。”
“事实上……呃,我讲了你可不要笑,这让我感到不安。”嘉长川一边说话,一边移开了视线,右手五指还不自觉地互相搓了搓。“有时候,我是真的会觉得,我们现在这样,就像在……”
他到底没把最后那个词讲出来——只是想到那两个字,他就觉得自己快要熟了,更不要说是把它们宣之于口。
天可怜见的,他活了两辈子,第一次面对这么刺激又惊悚的事儿,没有像那些老古板一样,听到相似的事就昏过去,已经非常不错了!
少年看着他突然别扭起来,低头想了一想,随即抚掌而笑,道:“那好,我明白了。等我们在沐雨星会面时,我一定带你去面见二老。”
“哦,还有。”他一直笑了个够,才伸手按着嘉长川的肩,一边笑,一边把话题继续了下去。“我父母没有刁难人的习惯,你呀,就尽管地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!”
嘉长川闻言低哼一声,语带不满道:“不是说好了的,不要笑吗。”
“可我完——全没有答应你呀。”少年坏笑着将他带离了精神世界,用名为‘晓云驰’的本体道。“既然如此,我当然可以笑啊。”
“呵。”嘉长川看着搭档亮闪闪的眼,一时间哭笑不得,忍不住伸出手,轻轻捏了下他的脸。“你倒是精得很。”
晓云驰嘻嘻一笑,随手收走了身后的园林,一把挽住嘉长川的胳膊,拐着他往他们初见时的那条街走去,还用极轻松的语气道:“那是自然。怎么,你不喜欢?”
“绝无可能。”嘉长川极认真地给出了答复,并仔细调整了步伐,生怕迈步太快拽倒他搭档。“喜欢就是喜欢,哪怕个中过程有波折,也不可能因为这么点小事,就随便地不喜欢了。”
“倘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爱,是可以不顾情分、随意改变的东西,此人必不曾付出过爱,又何曾对另一人真正上过心呢?碰上那样的人,回避都来不及,就更不必与之谈情了。”
“可不是么。”晓云驰闻言,半感慨地叹息了一声。“所以呢,我很庆幸自己遇见的是你,也很庆幸你并非,也绝不会是朝三暮四之人。”
“能让你这样认为,是我之幸。”嘉长川侧头望着搭档,低声回应道。“还有,殿下……”
“嗯?”晓云驰闻声抬头,看向了搭档的眼。“怎么了?”
“我啊……真的很喜欢、很喜欢你。”嘉长川这样说着,语调渐渐变得温柔。“起因有很多种,但结果只有一个,就是不分类别的‘喜欢’。”
“好,知道了。”晓云驰笑着应一声,话语间满载柔情。“我也很喜欢、很喜欢你,因为我就是喜欢你,也因为你如此坦然地爱着我。”
“谢谢你,长川。”他一边真诚地道谢,一边趁嘉长川不备,探身在对方颊侧亲了一口。“倘若没有你,我的人生,就当真要毫无光彩了。”
“别这样说。”嘉长川却没顾得上回应,轻轻摇了摇头。“你还有个表哥,对吧?你很在意他,想来他也是很在意你的。你这样想,他会伤心。”
“喔,是哦。”晓云驰恍然了一下,点点头。“我哥确实很在意我,生怕我把命丢了……但我们毕竟生在皇族,不可能一点都不拼命,最后也就只能互相依赖一下这样。”
嘉长川闻言挑了挑眉,道:“因为互相依赖,所以连皇位都可以平分吗?”
他搭档给沐雨外交组打通讯,交代对方帮忙的时候,他发现,对面不仅很听他搭档的,甚至对他搭档颇为信服,因此他推测,他搭档极可能不是什么吉祥物,而是正经八百的摄政王。
虽然他不想,也没资格去怀疑什么,但……原本作为表亲,只是备选人的云溪皇太子,面对身为正统,且拥有更胜帝王的权威的表弟,真的能够心甘情愿分出政权吗?
“算是吧。”晓云驰没有否认,但也没有完全承认。“我们的父母曾经组织过起义军,是新沐雨的开国人,但从血统方面讲,他们又的确是晓氏皇族直系,属于故国后人……”
“由于这些关系,我和我哥的具体地位,也是比较特别的。在南北沐雨合国前,我们各为两国继承人,南北合国后,我们就不再分彼此,而是同为沐雨国合法继承人了。”
“你之前也听我说过的,我父皇他从一开始,就平等地在把我们当作继承人来培养。无论我们当中的谁继承皇位,都多少会有些执政之能……这便是他会这么做的原因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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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但是,与其他星国不同,无论我们谁继承了皇位,这名为‘沐雨’的国家,都不会属于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。”
“为何?”嘉长川追问了一句。
“因为,沐雨的天下,是沐雨人民的天下。”晓云驰如是答道。“对沐雨人民来说,统治者是谁并不重要,只要上位能让大家安居乐业,大家就会安分守己,为国效力。”
“若上位做不到此事的话……”他摊了摊空着的那只手。“其结局唯有自取灭亡。”
嘉长川微愣了一下,随即诧异道:“沐雨人民原是这样爱憎分明的吗?”
这种像天下星系领民一样开放的做派,原来也会出现在克己守礼的沐雨人身上吗?
“对啊。”晓云驰点了点头,态度非常坦然,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。“世人都说极昼尚武,沐雨其实也一样,只是我们不爱动武而已。”
“倘若某事突然变得非常糟糕,当真到了需要动武的那一步,沐雨全民上下,没有谁会畏事,更没有谁会惧死——这才是真实的沐雨人。”
“你们就不担心……”嘉长川犹豫着问道。
“当然不担心啊,因为不需要。”晓云驰摆了摆手。“我的父母,作为新朝的开国帝后,从登基到现在,已经把局势打理得相对平稳,唯一需要苦恼的事,只有那些除不尽的前朝沉疴。”
“他们和他们的亲眷、从属,为此没日没夜地努力了五百余年,人民都看在眼里、记在心里,继而对我和我哥也多有宽容……”
他轻轻地叹了口气。“他们当真是极好的人,就算我因着少不更事,给他们多添了许多麻烦,他们也不曾对我有怨,还会反过来安慰我,说我年纪尚轻,难免出错。”
“现如今,我有了弥补过去的能力,自然是要回报他们的。”晓云驰忽然站住脚,看着嘉长川,目光凝重。“为了完成这些事,我大概不可避免地会忽略些个人感情……”
“以恩报恩,以德报德,理当如此。”嘉长川也站定脚步,如是答复道。“不过,还请殿下务必答应我,在你力所不能及时,一定要唤神相助,不要勉强自己,更不要伤害自己。”
“啊,那个,条件允许的话,我一定会尽量,尽量的哈。”晓云驰摸了摸鼻子,讪讪道。
“不行的,殿下,唯独此事绝不可以‘尽量’。”嘉长川闻言微微沉了声、敛一敛眉,态度坚决。“你对自己实在太狠,我只瞧着都胆寒。要是你为这些出了什么差错……”
晓云驰刚想说,他做这些已经习惯了,一般不会出差错,嘉长川就将被他挽着的胳膊抽走,继而缓缓抱住他,一手抚着他的背,另一手死死扣着他的腰,目带哀伤地注视着他,把他所有的场面话都噎回了肚子里。
他不忍心让搭档再难过,只好迅速改口道:“好,只要条件允许——我是说,不会引起恐慌,我一定会唤神相助,或者叫别的人来帮忙,绝不单打独斗。”
“正神之语,恰如真言。”嘉长川得到答复,收回了手,复挽住搭档的胳膊,继续往前走去。“殿下可莫要毁约啊。”
“一定,一定。”晓云驰认真地敷衍了一句,随即问起了另一件事。“说起来,之前忘记问了,我把神谱交给你们后,是谁唤出了昼神?”
“是我堂兄。”嘉长川答。
“哦,原来是这样。”晓云驰了然,随即目露悲悯。“那你们搬家的事情,恐怕还有得掰扯……毕竟,昼神作为祖宗,不一定愿意让你们搬。”
“他不愿意也没用,除非他不想出封印了。”嘉长川冷笑了一声。“但凡我还没死,他就休想进城主府的门一步,更休想干涉本代主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