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多时,屋内开始出现蜃影。
嘉长宴背着他,匆匆地撞门而入,将他仔细放在床上躺好,又把手持雪剑的嘉长川迎进来,拉着他在屋内小榻上坐下,随即迅速关上了门,精神高度紧张,仿佛后面有魔神在追。
“真是见蜃影了——”嘉长宴低声骂着,走回嘉长川面前,伸手要去解他的衣服。“那家伙不是体弱多病吗,怎么突然间这么能跑,还能反过来把你打了,真不怕累死了账?”
“我没事,不必看了。”嘉长川收剑入鞘,按住他的手,摇了摇头。“那种程度的攻击,还不能把我怎样,放心吧。城里出了这么大状况,有劳你多辛苦,去摆平那些受损的商铺了。”
“我会去的,但不是现在。”嘉长宴没放弃,抽回手又要去碰堂弟的衣领。“你最好真的没事,不然……不然我真要去找梓约姨告状了。”
嘉长川无法,只好两手一摊,让他随便看。可嘉长宴里看外看,愣是没看出什么端倪,只好悻然放弃,与堂弟交代几句‘顾好自己’之类的话,便匆匆地出门去,消失在了下午的日光里。
而就在他跨出大门的一瞬间,嘉长川便迅速起身锁住了门,掏出帕子堵着嘴闷声咳嗽,一连咳了近一分钟。很快,便有深蓝近黑的血,不断自帕褶间如雨般洒落,染蓝了大片地面,将昏暗的室内衬得格外阴森……
晓云驰攥着拳头,屏息凝神地看了一会儿,发现他身上全无外伤,可这也意味着,他所受的是纯粹的内伤。之所以先前没恶化,只是他暂以神力压制住了,并非真的就没有事。
看那些血的颜色,那伤还是带毒的,而本该百毒不侵的神芍体,都无法立即净化的毒,到底能有多毒,他是绝不敢深思,也想不到的,毕竟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的毒——
不,不……他见过的,他甚至曾亲自中过。难怪在明神城时,他的搭档会突然给他那朵花,原来是为了防备这一出!
他有无限自我治愈的能力,在中了那毒时,尚且要承受巨大的痛苦,他搭档没有这般能力,却就这样生生扛了两天,直到神芍花解除毒素,在这段时间里,其又要承受何等的极痛呢?
一个人,究竟要有怎样坚强的意志,才能在那般剧苦中,做到完全不后悔救助旁人,更不会转而憎恶这个,一醒来就恩将仇报的‘旁人’?
嘉长川接下来的举措,以及后来发生的事,告诉了他这个问题的答案——
身中剧毒的年轻上将,在渐渐缓过神来后,先回头看看床上尚昏迷的人,确认未惊动对方,便出去吐了血帕,打了一盆温水来,蹲在门前,静静地控水清洁好地面,又悄悄将血水处理了,全程动作谨慎,未发出一点声音。
之后,他将门闩插好,小心地走回小榻旁,扶着榻边桌缓缓坐下,待身子完全坐稳,便抬手拆了头冠,轻轻地放在桌上,任长发顺肩滑落,这才开始处理自己中的毒——
但,与其说那是‘处理’,不如说那是神芍体者惯常的战时疗伤方式。
他调动浑身神力,催发了全部花脉,令它们全力着重于解毒;而那毒也并不好解,还会沿着花脉在他体内乱走,似有颗结石已自体内掉下,却死活不肯出来般。
这让他承受了极大的折磨,脉络如遭刀剜,痛不欲生,可偏又不好出声,只好先死咬着牙,后又抬手咬紧了袖子,哪管冷汗满身淋漓——
也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。只要做完这件事,那毒就能解了,长痛不如短痛……嗯,长痛不如短痛。再熬一熬,很快就过去了,过去了。
就在他眼见着有些脱力时,床上那昏迷的‘晓云驰’,就忽然摸索着床框,缓缓地起身下了地,闭着眼朝嘉长川这边摸过来,又在小榻旁站住,不由分说捋起袖子,拔刀割开手腕,一把将还在淌血的伤口怼进了他的牙关里!
面对这般突发情况,嘉长川径直懵住了——怎么昏迷患者还能梦游,还能强行给人喂血啊,这是要干嘛,他该给出什么反应啊!
但‘晓云驰’很明显没醒过来,他也不敢妄动,只好顺着对方的意,小心翼翼地吞了口血。不管这是怎么一回事,只要他别乱来就好了吧?
觉察他已照做后,‘晓云驰’收刀入鞘,摸索着回到床边,‘扑通’一声倒了下去,再没有做出任何动作,只是轻轻地呼吸着,恍若正酣眠,就好像从未‘梦游’过一样。
嘉长川唯恐‘晓云驰’出问题,忙起身过去查看情况,就见对方腕上鲜血淋漓的伤,转眼间竟已不见踪影,似乎从未存在过。
他顿时悚然一惊,满眼愕然,随后便悄悄地走到门边,抽下门闩,闪身出去跟某人打通讯,过了好一会儿又回来,悄悄地又闩好门,搬了把椅子放在床边,背对着床坐下,攥着剑柄,开始阖眸小憩……
目睹自己做出这等‘壮举’的晓云驰本人,已经不能更震惊了。原来他还做过这样的事吗,可他为何毫无印象,甚至没发现自己受过其他的伤,就像真的梦游了一样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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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,他走出门去,回溯了嘉长川与某人的通讯过程……他隐约觉得,对面一定是诗梓约,而她也一定会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。
果不其然,‘嘉长川’再一次出门来时,焦灼地唤起通讯器,迅速拨出了视频通讯。对面人很快接起,正是坐在梓兰殿里独酌的诗梓约。
见儿子满目无措,她当即缓缓放下了酒碟,注视着摄像头,问道:“我儿何事惊慌?”
“说实话,我……我现在,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慌什么。”嘉长川回头看看卧房,觉得还不够远,又往前走了一段路,才压低声音开口道。“母亲,一个神冢体者,会在无意识状态下,无缘无故地爬起来给人喂血吗?”
他话音刚落,位于摄像头另一边的诗梓约,就突然一掌拍碎了身边的桌子,把他吓了一跳。好在她并没有更多激烈反应,他这才敢松口气,往前走得更远,防止惊醒屋中人……他母亲生起气来,还是一如既往地吓人呐!
过了一会儿,诗梓约闭了闭眼,尽可能平静地询问道:“对方是什么人,为什么会失去意识,当时又具体发生了些什么?”
“是这样的……”嘉长川把之前发生的一切,大致向她讲了一遍,又绝望地捂住了脸。“母亲,现在该怎么办呐,我是不是不该留在这里?”
“你间接导致他遇袭,理应留下看护,如这般意外情况,不应成为你自我质疑的理由。”诗梓约见他如此,轻轻地叹了口气,道。“况且,沐雨王这般举措,应该也为你解了毒吧?”
“是。”嘉长川也叹了口气。“但是——”
“没有但是,长川。”诗梓约轻声阻住了他的未尽之言。“那只是他的无意之举,一种类似神经记忆的习惯反应,做惯了治愈师的人,多半都有相似的毛病。他醒来后,是不会记得此事的。”
“那他现在这样子,岂不是很危险?”嘉长川听到那句‘习惯’,立刻皱了眉。“一旦有敌人带伤而来,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……”
“是的,正如你所想。”诗梓约没有否认他的观点。“现在,你打算怎么做?”
“我还是留下看着些吧。”嘉长川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复。“也好防备居心不良之人。”
“很好的决策。”诗梓约露出了笑容。“不过,在做事的同时,也不要忘了注意自己的安危啊,你母亲我可不想送你一程。”
“瞧您说的什么话……”嘉长川闻言而无奈,提醒就提醒,说这么难听作甚嘛。“我暂时就没有其他的事了,您请慢歇。”
“嗯,好。”诗梓约应了两声,随后就一边唤诗青音来帮忙,一边挂断了通讯。
看完这整一幕的晓云驰,抬手停止了回溯,阖眸而叹,满心怅然。
治愈师有这般职业病,他不是不知道,只是无所谓。可,倘若嘉长川并不是个正直的,这里也没有弭因的守护,以原初魔祖的手段,以及他血脉的珍贵程度,他当时指不定就要没了。
除了他表哥,世上本该再无人知,他的血可治愈一切顽疾。嘉长川知不知道有这回事,他是不清楚的,但就他们相处了这么久之后,他还没被旁人找上门过,就足以证明嘉长川不知此事,或者明知其有,却选择了守口如瓶。
长川啊,长川!他回想着这些事,心中念着对方的名,一边发散思维着,一边缓缓地走向了大门。你是为何而开始爱我的呢?是为这口血,还是为其他的事?
当他走出大门,就见他心中所想之神,站在对面的花店前,抱着一小束紫玫瑰,朝这边殷切眺望。在他们对上视线后,其眼中有光芒闪过,随即穿过街道朝他走来,一刻未停,步履若飞,仿佛正在走向光明。
见此情形,他稍稍恍惚了那么一刻,便快步迎上去,抬手将嘉长川抱了个满怀,嗅着对方身上的神明香,渐渐地平复了心绪,再想不起那些繁琐的问题,也不想再去想了。
虽然逃避很无耻,但他真的很需要他,根本无法舍弃这段缘,以及这个爱着他的生灵,无论他们因何而结缘,他都会坚持着走下去。
时神不也说了吗,他们是对方唯一的正缘,一旦错过,连偏缘都不会有。所以去他的前因、去他的缘起吧,这一切因何而起,值得深究吗,需要深究吗?
“殿下?”在他抱上来的一瞬间,嘉长川迅速举起胳膊,把花束从身前挪出去,又小心翼翼地回拥,并抚了抚他的脊背。“怎么了?”
“只是想休息。”晓云驰不想说自己的想法,遂故作疲惫道。“在很短的时间内看了太多东西,累得慌。”
但那句‘累得慌’一出口,他就明显地感觉到,嘉长川的身体极短暂地僵了一下——哦,该死,他说错话了。差点忘了,他会因为这些事多想,他的搭档也会,他不该在这个场合这么说的。
于是他收回双臂,抬头看着嘉长川,问道:“你还记得,我之前在这里喂你的那口血,是什么味道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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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长川沉默了一下,答道:“当时事发突然,我没想过要……所以不知道。”
这是句真心话——就当时情况而论,他实在没有空闲,去记进嘴的血究竟是什么味道。
晓云驰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,也只好换了个问题。“好吧。那,我当时刚醒的时候,那盘摆在床头柜上的苹果花,是……”
“我雕的。”嘉长川不大自在地轻咳了一声。“当时无聊,就这么做了。”
“你不会怪我没吃它吗?”晓云驰歪了歪头。“也不怪我用它冒犯了你?”
“人不想吃什么东西,不是很正常的事吗?再者,黎晟岐殿下一事,确实是极昼星系理亏啊。”嘉长川闻言,大为困惑。“我不太明白,殿下……我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责怪你?”
“这样啊。”晓云驰苦笑了一下。“如果我说,无论是黎晟岐被原初魔祖附身,还是你会中毒,都是因为我的到来,才会发生的呢?”
“哦,我亲爱的殿下——”嘉长川闻此一问,头痛地捏了捏眉心,看起来快要崩溃。“要知道,只要常界神这个隐患还存在,即便你不曾到此,原初魔祖也依然会在同一个时间段,设法对极昼星系不利。”
“为什么?”晓云驰当即追问了一句。
“这是因缘,它不可避免。”嘉长川放下手,将手中花束递向晓云驰,道。“就像这束花一样,它就应当在此时此刻,先被从花店售出,经由我的手,又出现在你的手中。”
“倘若你没有在那时来到这里,那些事只会有更糟的结局,因为今人已对原初魔祖一无所知。而就在这里离灭亡最近的时候,你不但降临了,还以一己之力抹平了祸患……”
晓云驰听到这里,忙阻住他的话头反驳道:“不是的,长川,不是‘以一己之力’。”
“是爱着这里的神和人,包括前世的你在内,拼尽全力,付出良多,才换来了走向太平的路。在这样的你们面前,我所做过的、能做的事情,也只是将这一切重新送上所谓‘正轨’而已。”
“就像这束花。”他伸出手,接过嘉长川手里的花束,指了指沾着水的花瓣。“它之所以能出现在我手里,是因为花匠培育了它,精心呵护它至结出花苞,再挑选出最好的花,将它们采下送进花店,由花店催开出售给你,再由你赠与我。”
“这当中少了任何一步,它都不会出现在我的手中。所谓‘救世’也是一样的,倘若只有我一人在努力,而其余众生皆无所为,纵我愿赴汤蹈火,也绝无挽救一切的可能。”
“所以,我一直很想说,我只是‘众生’之一。”他举完例子,将那束花放进戒指,仰起头认真地盯着嘉长川,如是说道。“就算一定要成为主神,我也不会是谁的统领。”
“世上众生本为一体,理应相辅相成,为什么一定要将功劳尽数归于某一个体,而默认了不许其余众生同享其利益?这难道不是不公平的事,不是不义之举吗?”
“理论上是的,但不尽然如此。”嘉长川轻轻摇了摇头,伸手虚握住晓云驰的两侧上臂,道。“倘若此个体情愿为众生做实事,并且真正做到了实处,时间久了,其人必然众望所归,被尊奉为神明、圣者,以及帝王。”
“到那时,不求其名,名声自起,不求其利,利益自来。众生会将其事迹传颂下去,世世代代尊敬其人,并效仿其行迹、遵守其教诲,以进益自身之德性,长久不改。”
“殿下,你认为……”嘉长川说至此,反问了一句。“在这般情况下,将功劳归于单独的个体,能够被称为不公、不义的吗?”
晓云驰听他说到这里,垂眸思索片刻,轻轻摇了摇头。这的确不能被称为是不公、不义的,但也不符合这个议题中,所能出现的常态情况。
倘若此个体是人心所向,那么,无论此个体做了什么,只要其对众人是无害的,甚至是强效有益的,必能长久享有名誉。一个体系的成立,也无法跨越这个‘通过个体凝聚人心’的过程。
他如今被要求做的事情,即‘遍访诸神,甚至最终成为主神’,恰好属于‘通过个体凝聚人心’的范畴。虽然以现实情况论,他不可能让所有人与神都与他一条心……
好吧,在他看来,人们,包括他搭档在内,比总在反复遮掩真相的神们——除了有问必答的罗青娑,性情随和的弥飞源,以及对他还不错的长辈神们以外,真诚多了。
给他神谱的那位,很想让他多与神打交道,起初他觉得这无所谓,但现在嘛……哼,以祂的想法而论,祂实在是打错了算盘。
他首先是他,其次是沐雨国亲王,再其次是命源之主的门生,最后才是未来的神,怎可能会遵从祂的想法,只保留‘神’的身份?
虽然他现在还不知,祂究竟是哪一位神……其实也没那么难猜,毕竟,弥飞源从未提及过,神谱是如何到了他手里的,甚至并不感到意外,那么,‘祂’八成就是主神祝琉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