加兰深吸一口气，又缓缓吐出，细细品味着这意想不到的感觉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，他都本不该还能呼吸的。最近这些日子里，有太多次他都确信，等下次自己再睁开眼时，看到的会是回音谷那灰蒙蒙的迷雾了。但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般笃定自己就要死了。

他低头看向自己皮甲下半部分仅剩下的那些破布条，还有腹部那一圈难看的红色灼伤。要是再多在那怪物的爪子里待一会儿，那恶心的黏液就会把他的皮肤整个烧穿，让他在痛苦中死去。不过那也无所谓了，因为要是她没把他从那大虫的爪子里救出来，他也会和她一样，被拖进那虫肚子里去的。

她为什么要救他呢？为什么呀！

在过去的好几个五天里，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杀死这个恶魔，对这件事的渴望程度，是在遇到她之前他很少有过的。而现在，事情变成这样了。她死了，他却还活着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，他赢了。

但这感觉不像是胜利啊。没有丝毫凯旋的喜悦，只有舌根处那变质酸莓的苦涩味道。

尽管他已经尽力反抗了，但那些抓他的人还是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，他甚至开始真心实意地配合他们，就为了能多活一天，或许还有机会拿回“毁亡者”。每次这个恶魔保护他，不让她那个更嗜血的矮人同伴伤害他时，他心中那正义的怒火就会减弱几分。即便如此，他之前还是坚信，她绝不可能像她装出来的那样是个高尚的家伙。

直到今天。今天，这个该遭天谴的恶魔把一切都搞砸了。当她消失在那大虫的嘴里时，她手里正拿着“毁亡者”呢。他再也拿不回来了。没了这根法杖，他就永远没法施展魔法了。

他费了好大的劲儿，才把这些痛苦的想法抛到一边。这些想法可不适合他。就算他有魔法，在回音谷里也派不上用场，而要是她没出手的话，他现在肯定已经在回音谷了。这个恶魔冒着一切风险去救他——她的手下败将——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，但至少他可以试着心怀感激。

不仅如此，也是时候别再叫她恶魔或者穴居巨人了。她有名字，叫萨斯基亚。

加兰抬头看向那条深虫那庞大的身躯，它的腰围比温加伦里最大的蓝晶树树干还要粗。他得赶紧行动了，不能让她的牺牲白费。

她的牺牲……

他的思绪又一次险些陷入黑暗之中，于是他赶忙把这些想法推开，强迫自己站起身来。

那大虫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，一股恶臭的风席卷了整个洞穴。加兰蹲在一根石柱后面，心想这怪物又要伸出那些能缠住人的触手把他拖进嘴里了。但并没有触手伸出来。不过，它移动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。

“神啊，保佑我吧。”他低声嘟囔着，拔腿就跑。他实在想不明白，阿贝利翁为什么会允许这种生物在世界树里打洞，想必世界树之神让它们存在是有目的的。也许它们待在这里就是专门为了吃矮人的，好防止矮人在辛迪尔地表上肆虐，就像世界树浩劫时期发生的那样。

他现在逃生的最大希望就在洞穴壁高处的那个裂缝里，那个矮人——鲁希尔德——就躲在那儿。

他只稍稍停顿了一下，捡起掉在地上的“穴居巨人克星”，就顺着粗糙的石壁往上爬，然后滚进了那个狭窄的开口里。

鲁希尔德看到他来了，黝黑的眼睛眯了起来。“她在哪儿？”

“我……”他一时语塞，不知该怎么说。“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。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。”

“她在哪儿？”矮人又问了一遍，声音提高到了危险的程度。阴影似乎在她那棕褐色的皮肤下游走。

和萨斯基亚不一样，这个死灵法师从来没假装过他们不是敌人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，他其实更喜欢这样。至少他知道自己跟她的立场是什么。不管他说什么，这场对话都不会有好结果。还不如直接跟她说残酷的事实呢。

“在深虫的肚子里，”他说，“你的主人——萨斯基亚——舍弃了自己的生命来救我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
“你撒谎！我就知道你会背叛她！”

“我没有，”他说，“但现在不是解决我们之间……”

就在这时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重击声。他们藏身的这个小裂缝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。有个巨大的东西挡住了洞穴外那昏暗的光线。加兰从洞口往后缩，在那儿蹲了好久，听着那只巨兽粗糙的外皮在外面的石壁上撞击、刮擦的声音。黑暗仿佛朝他压了过来，晃动越来越剧烈，他都跪到地上了。

过了好长时间，那阵喧闹声才渐渐平息，光线又回来了，就像一场暮春暴雨过去了一样。矮人双手高举，撑着倾斜的石壁，似乎仅凭意志力在支撑着它。他眼睁睁看着岩石上一道看着很不祥的裂缝在他眼前闭合了。

这可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施展这种属于石匠的魔法了。她不只是个死灵法师，这倒也没多让人意外。哈西瑟提到过成为死灵法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：痛苦。而且她还暗示过，这个矮人并非完全不情愿承受那种痛苦。由此看来，死灵术本身可能并不是一个独立的魔法分支，而是从别的魔法分支上衍生出来的一片枯萎的叶子。

小主，

他一直没能弄清楚她的魔力聚焦物是什么样的，以及它在哪儿。她既没拿法杖，也没拿手杖。也许是个护身符？这种隐蔽的魔力聚焦物倒也不是没听说过，不过这样做虽然能让她腾出双手，但会极大地限制她汲取魔力精华的能力。如果说之前在上面那些隧道里的那场屠杀让他明白了什么的话，那就是绝不能低估这个矮人的力量。

就在这时，他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头松动了。加兰很快稳住了平衡，但就在他稳住身形的这一瞬间，鲁希尔德猛地冲了过来。他感觉到有个尖锐的东西顶在了自己的要害部位。

“你手里拿的可是我的匕首，矮人，”他低吼道，看到一把骨质刀刃抵在自己最敏感的部位上闪着寒光，“我劝你把它放下，不然小心伤到你自己。”

“我可不这么想，没用的新手，”她说，“把你的武器扔到一边去。现在就扔！”

加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，绞尽脑汁想找个办法摆脱这困境，又不至于让那把匕首捅到自己的要害部位。最后，他叹了口气说：“好吧。你先把刀放下，我就把‘穴居巨人克星’先扔了。”他松开握着长柄刀的手，让它掉到了洞穴外面。

他的另一只手迅速伸出，抓住她的手腕，用力往旁边一扭。她疼得惊讶地闷哼了一声。他把刀从她手里夺了过来，转了一下，把刀抵在她的下巴下面，刀刃离她的喉咙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。

她毫无悔意地抬头瞪着他，好像在挑衅他动手杀了她似的。他还真考虑过这么做。也许杀了她对这个世界来说还是件好事呢。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了。而且就算这样，他也不算违背对她那个恶魔主人的承诺，不管那承诺值几个钱。他跟萨斯基亚说过不会用“穴居巨人克星”对付她，但可没说过不会对她的同伴或者这把小刀动手啊。

然而，他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像前些日子那样满腔愤恨地厌恶这个矮人了。萨斯基亚今天的所作所为改变了一切。如果一个恶魔都能有这样的……善良之举，那么他之前所相信的一切可能都是错的。

“在你用我的血染红这块石头之前，先往下看看吧。”鲁希尔德说。

他不由自主地朝下看去。

他皱起眉头，想挪动一下脚，却发现脚被牢牢地固定住了，四周全是光滑的石头。就在他挣扎的时候，他感觉石头把他的脚踝缠得更紧了。

“你要是杀了我，那最好做好准备用那把刀把你自己的脚也砍下来，”她说，“不然的话，要是虫子不来找你，等过几天你没水喝的时候，你也得跟我一起死。”
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他就这么站着瞪着她，而她也同样轻蔑地回瞪着他。

慢慢地，他把刀收了回来。这只是个象征性的举动，因为只要她有任何背叛的举动，他还是会立刻动手的。“放开我，”他说，“让我走，我保证今天不会伤害你。”

鲁希尔德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。她闭上眼睛，加兰听到空气中传来一丝魔法的低语声。过了一会儿，缠在他脚上的压力消失了，他看到石头变成了细沙，松开了对他的束缚。

他们从小小的藏身之处探出头，默默地看着那条深虫绕着湖转了一圈，然后从进来的隧道离开了。他们一直等到那虫子离开的声音完全消失，只剩下他们平稳的心跳声。

鲁希尔德从他身边挤过去，顺着石壁往下爬。他也跟着滑了下去，顺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“穴居巨人克星”。

她站在那儿，面对着湖水。湖水黑沉沉的，打着漩涡。

“我们最好趁虫子还没出来把我们当美餐吃掉之前赶紧离开，”他说，“没了萨斯基亚保护我们，我们就是它们轻易就能到手的猎物了。”

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。“你自己这么觉得吧，加里。我可不是谁的猎物。不过你要是想跑，那就赶紧跑吧。我不会拦着你的。”

“那你要……”

就在这时，他看到了那个情况。借着湖边真菌枝叶发出的光，一片红色的血迹正在翻腾的水面上缓缓扩散开来。

那些死去的虫子无声地滑向岸边，身上沾满了鲜血和脓血，有的拖着内脏，有的被劈成了两半。先是三只，然后是十只，接着多得数都数不清。那条大虫的所有幼崽——之前那场屠杀中幸存下来的——都被杀死了。它们现在听从她的指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