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本能想说江山要亡。
但想到自己是朝廷官员,终究没有说出口这句话。
苏曳听完后,心中宽慰,果然不负自己奔波几百里,此人眼光是有的,能力也是有的。
其实,此时真正能放眼看世界的官员,还是有几个的。
但是有一点,朝廷最上层保守腐朽。
而且这些能放眼看世界的官员,也算一知半解,手中没有绝对的权力,又缺乏行动力,只看到了问题,但是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。
苏曳缓缓道:“我和有龄兄算不得好友,但勉强算志同道合。”
“所以有一件东西,我交给有龄兄看,你是国内第二个看到这件东西的官员。”
接着,苏曳把九江经实验区的密约副本,交给了王有龄。
然后,把大英帝国阿尔伯特亲王的旨意交给对方看。
顿时间,王有龄陷入了更大,更深的震撼。
比左宗棠更深的震撼。
首先,他没有左宗棠那么聪明,对这一切全然未知。
而左宗棠,已经大致猜出了苏曳的路线。
所以对一切未知的王有龄,看到这个当然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。
但是有一点,左宗棠不喜欢洋人,打交道得很少。
而王有龄对洋人的强大,有敬畏之心,甚至还有一丝倾慕。
他对这两份东西的理解,会比其他人更加透彻深刻。
所以,他看到这两件东西,受到冲击是无以伦比的。
甚至,有一种惊为天人的意思。
没有想到,苏曳已经把这条路走得这么远了。
竟然在万里之外的伦敦,为中国开辟了一条新路线。
这……这是真正的筚路蓝缕啊。
而且撬动的,竟然是大英帝国的无冕之王。
看了一遍又一遍,王有龄觉得浑身热血沸腾,朝着苏曳拜下道:“苏公,请受我一拜。”
苏曳赶紧将对方搀扶起来,道:“万不敢当。”
接着,王有龄道:“我现在终于知道,苏兄为何会和皇上决裂至此了,你做的这件事情,几乎每一个字都踩在皇上的逆鳞之上,哪怕有一点点退让,这件事情就铁定变形,就一定半途而废。”
“这个世界上,像我这等人,是做不成大事的。能够做大事的,曾国藩这个性子可以,一往无前,刚硬无比,但是他这个人……”
说到这里,王有龄停顿了下来,不好评论他人是非。
“苏曳兄这等人,才是能做大事的,同样一往无前,哪怕粉身碎骨,也不后退半分,而且有高瞻远瞩的目光,有着清晰的路线。”王有龄道:“我之前还很奇怪,你为何这么执拗,何其偏执愚钝,完全不知道妥协。现在知道了,这件大事,你现在妥协一点点,日后就会放大十倍,一百倍,整个计划就会彻底变形,最终彻底失败。”
“越是伟大的事情,开头一定要纯粹,开头一定无比艰难。”
“否则根基歪了,房子根就算能建起来,也一定建不高。”
接着,王有龄自嘲道:“我这个人,一说什么都懂。但是做起事来,却是完全变形了,也就剩下空谈了。”
接着,他笑道:“多谢苏曳兄信任我,这里面的一个字透露出去,苏曳兄就是这朝廷的奸臣,逆贼,皇上不顾一切,也会派人把你押解进京,押到菜市口问斩的。”
何止如此?
简直就是国贼。
就是这么可笑,桂良代表朝廷和洋人签卖国条约,那就没事。
因为有朝廷公权背书。
苏曳私下和洋人签订密约,而且和朝廷完全相悖,这就是国贼。
你把朝廷置于何地?
王有龄道:“然后呢?苏曳兄有何教我?”
苏曳道:“原本呢,我想说我和有龄兄做一个交易。你在我的这个密约上签字,我帮你谋求某个官职。”
“但是,你我志同道合,所以交易二字就不谈了。”
“我这里有一份密约,请你看一看。”
接着,苏曳拿出密约,递给王有龄。
对方看完后,再一次遍体发凉。
这……这密约,就是要和朝廷对着干啊。
就是要全面否定朝廷和洋夷签订的《天津条约》。
《南方经济合作体》、《七省密约》。
这是要另立秩序。
王有龄道:“为何这么急迫?这般行径,是在分裂朝廷,对朝廷威严有巨大的损害。”
苏曳道:“因为朝廷免了我的江西巡抚,就代表九江经济实验区彻底和朝廷撕破了脸,得不到朝廷中枢的任何许可。所以在伦敦那边,我就成为了非法政府,我的九江经济实验区就风雨飘摇,随时瓦解。”
“阿尔伯特亲王的政治动作就无法持续下去,1860年的世界博览会工作,可能会停摆!”
“到那个时候,英国对华新外交路线就会彻底夭折。”
“对华战争,倾销,殖民地路线,就会彻底成为主流。”
“届时,这个国家就完了。”
“所以,我必须立起来一面政治旗帜,至少在伦敦看起来,可以和朝廷分庭抗礼的旗帜,这样阿尔伯特亲王的工作,才能继续推进,要让他们看到成功的希望。”
王有龄道:“皇上太急了,真的太急了。如果罢免你江西巡抚的圣旨哪怕晚三天,南边的战争就爆发了,他就会收回成命了,你的江西巡抚之职也就保住了,局面也不至于恶化到这个地步。”
谁说不是呢?
只要苏曳是江西巡抚,那他就能代表朝廷,九江经济实验区,就有官方属性。
在伦敦看来,这就是大清朝廷的意志。
结果,皇帝急吼吼地罢免了苏曳的江西巡抚。
以至于苏曳不得不另立秩序,举起另外一面旗帜。
这个时代,想要做成大事,太难了。
哪怕苏曳有微信群这个金手指,哪怕他有一往无前的意志。
王有龄道:“苏曳兄,首先我不是巡抚,我代表不了江苏,无法在密约上签字。其次就算我有资格签字,我大概也不敢。”
“这件事情太大了,完全是对抗朝廷中枢。”
“朝廷中枢的威权太大了,我扛不住。”
“我早就说过了,我这个能什么都知道,但是真去做的时候,还是会瞻前顾后。”
苏曳道:“有龄兄,你我志同道合,我就不说交易的话了。”
“我不逼你签字,更不会说你不签字,我就如何如何?”
苏曳拿起前面的茶水,一饮而下道:“我就问你一个问题,浙江巡抚,你要不要做?”
“没有任何条件,只要你说想做,我就帮你。”
“一旦我帮你,你就能做上。”
王有龄心脏一抖,眼睛大亮。
他,他当然想做。
此人捐官出身,拼命做事,最高的目标,就是封疆大吏。
他虽是福建人,但长期在浙江,早就把浙江当成第二故乡,能够做浙江巡抚,那就是衣锦还乡。
但是,苏曳现在已经和朝廷闹翻了,已经被皇帝视为逆臣了。
你如何帮我做浙江巡抚?
王有龄道:“如何做?”
苏曳道:“淮安是漕运重镇,一日不夺回,漕运就不能恢复。而现在荣禄已经南下了,他的目标就是收复淮安城,立下大功。”
“有龄兄,荣禄的天津新军战斗力很强,因为算是我练出来的。一旦让他攻下淮安,你知道是什么结局吗?”
王有龄道:“我作战不利,我就要给荣禄让路,他会成为江苏布政使,类似的风声,我早有耳闻,否则荣禄也不会奔着淮安而来。”
苏曳道:“对,虽然只是一个跳板,他在江苏做不了多久,就会回京,但你的位置被人抢了,那就是被抢了。”
此时的荣禄,取代苏曳,成为了皇帝的宠臣。
因为他掌握了天津新军,而且对皇帝言听计从。
说来也可笑,荣禄和苏曳从未翻脸过,一直春风和睦,但莫名其妙就成为了敌人。
苏曳道:“荣禄大概还有三天,就会进入淮安战场,所以有龄兄还有三天时间。”
在这一点上,苏曳绝对不说谎。
他的特务处,时时刻刻都派人远远盯着荣禄新军的行踪。
王有龄道:“现在我手头只有几千残军,而淮安城内有一万多捻军,我军士气低落,战斗力一般,很难攻下来!”
苏曳道:“我带来了近千人,当然这也不顶大用。”
“但只要你答应,你愿意,这个淮安城就能攻下来,而且明日之前,就能攻下来!”
“淮安如此重要,你为朝廷收复了淮安,朝廷一定会重赏。”
“接下来,你要么成为江苏巡抚,要么成为浙江巡抚。”
这句话,又让王有龄心脏微微一颤。
因为这话里面充满了杀机。
如果江苏巡抚徐有壬听话在苏曳的七省密约上签字,那他的苏州就能保住,那他这个江苏巡抚也能保住。
如果不听话,那苏州沦陷,徐有壬这个江苏巡抚,也大概如同历史上一样,兵败自杀。
苏曳爱才,不愿意走到这一步。
所以,苏曳才为王有龄谋取浙江巡抚。
现在的浙江巡抚晏端书勉强还行,但是传统之人,苏曳用不着。
此人之保守,肯定不会在苏曳的密约上签字,就算签字了,此人也不顶用,随时会出卖。
所以,这个人苏曳一定会赶走。
要么走!
要么死!
苏曳其实不愿意杀人,尤其是大官,能不杀就尽量别杀,否则会把政治生态搞坏。
死一个何桂清就足够了,而且还是交给石达开来杀。
当顺昌逆亡,是一定的。
现在南方大乱,苏曳才有机会施展拳脚,等到安定之后,他就会被束缚住手脚了。
苏曳道:“有龄兄,只要你答应,收复淮安之功就是你的,巡抚之位,就是你的。”
“做吗?”
顿时王有龄陷入了激烈的挣扎。
苏曳没有说,你做上巡抚之后,就要和我签密约。
但……如果他真的做上了浙江巡抚,或者江苏巡抚,却又拒绝签密约的话。
那真是半点可能性都没有。
而一旦答应了,那就是彻底上了苏曳的战车。
虽然是密约,但总有爆开的那一天,这就是和朝廷对抗,这就是另立秩序。
而不答应?
江苏布政使的位置都保不住了,人家荣禄已经来抢了。
关键苏曳描述的这大事,这蓝图,太诱人了。
这等为国为民的理想,真的让人忍不住想要飞蛾扑火。难怪胡雪岩不顾情义,坚决离开了他王有龄,投奔于苏曳,跳入这危险而又宏伟的洪流之中。
足足好一会儿,王有龄缓缓道:“我王有龄捐官出身,连秀才都没有考中,仕林之人多鄙弃我。唯独苏曳兄如此看重我,把如此重注押在我的身上,我做!”
“我做!”说出这两个字后。
王有龄仿佛如释重负,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