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O一章 聪明人与强者

兰陵风流 君朝西 4765 字 2个月前

    萧琰看到这噗哧一笑。

    没错,帝国有名的大人物,鼎鼎大名的墨家文宗首领,人称墨者太平的,他就是一个平民,官府户籍档上登记的是“匠户”。当然人人都知道这位墨者首领绝不是普通工匠,但问题是,他就是无官身,无士籍,纠察百官的御史风闻奏事去弹劾一位匠户?别逗了!御史台绝不想有这笔黑历史,被谏议院翻出来嘲笑。

    没过几天,李翊浵又一封信过来。

    “昨日落衙后,太学、国子监几位经学深醇的博士在高密郡公孔学士家里品茶议经,其中有同为翰林苑学士的叶弘叶士广,这位叶学士被誉为当今墨学经义第一,和高密国公一样,也兼着太学、国子监的经学博士。议经中就聊到了当前的热门话题,叶学士说利民利国,又说前日和墨太平聊到这事,他说如果此事为真,朝廷在城乡建立卫生保健站,兼爱社愿意每年捐银一百万两,支持这个公利事业。哦,参与品茶议经的另外两位同僚,一位是太学祭酒,兼道学经学博士的闵永韶闵用和,人称‘言者不虚,虚者不言’;另一位是国子监儒经博士耿子巩耿良固,人称‘鲠鱼骨’,出了名的直言直语,不吐不快,这两位的诚信品格都是朝野闻名的。——瞧瞧叶学士选的这场合、这人,也是一个聪明人。”

    萧琰深以为然的点头。

    她对高密郡公不陌生,士族谱上就背过。

    高密郡公孔尚贤就是这一代的鲁郡孔氏家主。鲁郡孔氏同样是大唐的甲姓世家,却是以世代传承孔子儒学列入甲姓,所以其他世家可以言利,孔氏却不可以,必须以仁为核心,谈仁说仁做仁,公利医疗就是国家对百姓的仁,孔氏家主如何会说不支持?那当然是要赞成的,至于国家财政是否能支持,那是宰相考虑的事,孔学士目前的正职是左谏议大夫,只负责谏议帝王和政事,可以很任性的表示我只关心仁政不关心财政。

    另外那两位,闵祭酒、耿博士,萧琰不熟,但能与孔学士、叶学士一起喝茶议经,正所谓物以类聚、人以群分,想必不仅经学深醇,人品也值得称道,阿娘说一个是“言者不虚,虚者不言”,一个是“直言直语,不吐不快”,叶学士转达的墨家首领的承诺不用担心这两人不传出去,而且以这两人不虚言、不隐晦的操守,听者必信。

    不会有人怀疑叶弘传假话,或者墨平说假话,那是不可能的。

    也不会有人怀疑墨平做不到。

    墨者虽然人人简朴,但墨者组成的社团并不穷,兼爱社可以说是大唐最有钱的社团之一。墨家开办的墨行社、墨筑社、墨织社、墨食社、墨机堂都是遍及南北、日进斗金的大商号,而这几个墨家商号存在的意义,除了以技实践,利民便民之外,就是为兼爱社的履实做钱财支持,据说每年赢利的五成都会交给兼爱社。每年捐出一百万两银,这对兼爱社来说不算什么,但墨平说的是“每年”,这是很大的自信和魄力,世家也有这种魄力,但这种魄力是用在有利润的投资上,绝不是把钱扔水里——做公利对世家来说就是扔钱到水里,除了砸出几声水响,赢得名声,啥利都没有。

    而墨平的承诺一旦广为传扬开去,政事堂可就被架到火上烤了。

    墨平说每年捐一百万两银子给公利医疗,政事堂的宰相还能说国家财政不能担负?有这一百万贯,就算朝廷不出一文钱,选几个地方试点也够了,何况朝廷不至于每年几百万两银子都挤不出吧?

    萧琰看母亲的信中说,“按太医院之后做出的详细预算,朝廷每年若有五百万贯钱或银投入,支持在每个州建立一个公利医馆是可行的,而下面的卫生保健站的建立则可由中央和地方共同负担。这事不是一蹴而就的,可以先州级,再县级,再乡级;或者反过来,先乡村,再城市,一步步实施,总有全面推行的时候。关键是看,愿不愿意将国家的钱花在这上面。”

    李翊浵道:“对反对这个议案的宰相来说,墨太平的承诺是件糟糕的事,这加大了民众对议案实施的期望,同时也点燃了民众的愤怒。”

    母亲信中后面的内容引发了萧琰很深的思考。

    她说:“贫穷是一种病,而且是世上最可怕的疾病,它能摧毁一切,道德、伦理、秩序;受困于病中的人,当有一线希望时,会不顾一切的伸手抓住它,谁敢阻挠他们,愤怒的火星会点燃,最终成为燎原大火。

    “宝树,我们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,体会不到什么是贫穷,书上说的饥寒交迫、贫病交加、无钱买药的绝望,我们能从文字上理解同情,却终究只是文字,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。要想世族出身的皇帝和宰相真正体味百姓之苦,那是很难的。如果发生水灾旱灾蝗灾,朝廷会认真救济,希望少死些人,不要出现流民,成为王朝不安的隐患;但没有这些灾害时,皇帝和宰相不会去想怎么让百姓富裕起来,他们最多考虑的是减少对百姓的压迫,让百姓还能吃得起饭,然后都安安分分的,不要去想造反。

    “太宗皇帝写的《亡朝史鉴》中,提到王朝覆灭之因:一是帝王残暴无道,如夏商二朝;二是急征暴敛,劳役重,百姓不堪其苦,如秦之亡;三是诸侯分国列强并立,中央无力控制,再遭外族入侵便亡,如西周、西晋;四是吏治败坏,国家颓败日复一日,最终身染重疴,民乱四起,如两汉之亡。太宗说,王朝要想统治长远,就不能犯上述这四条。所以,大唐的皇帝们都很重视不能苛捐杂税,不能乱征徭役,重视对边镇武将的约束,重视吏治整饬,重视对世家权力的平衡,做到了这些,国家就太平了。下面的百姓再弱一点,愚一点,做顺民,这样就更好统治了。

    “但这些,都是历代王朝统治的模式。哪个王朝初期不是政治清明,百姓安居?但到后来呢,至多不过两三百年统治——夏商那不算,国小民少,就像大唐的一个道,最多两个道,统治个四五百年有何骄傲的?周朝不必提,东周就是春秋战国,早就不复王朝了。现在一些儒生推崇‘上三代之治’,真是可笑。这个不扯远了,若按照这个统治模式,大唐不过两三百年,或三四百年,单是土地兼并,就会走入民变蜂起的局面。而李氏不是被民变掀翻,就是被另外的世家代替,于是进入新的王朝,然后又是同样的轮回。

    “真正的改变是在高宗时代。如果没有高宗,大唐走的,也是这样一个轮回。从高宗起,大唐的国风变了,确切的说,是国家的根本思想变了。高宗说:大唐要做帝国,不要做王朝,王朝是狭隘的,是一家的朝,帝国是广阔的,是君主和所有臣民的国,君主有君主的责任,臣有臣的责任,民有民的责任,各尽责任,而帝国各保障其利益,帝国才会成为众人共同使力的大船,永远航行不倾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