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德欣开口回答道:“那燕兴楼现在已经不是玩乐之处,更多的是个交易行了。”
“这就是了。”林辅成心平气和的说道:“杀头生意有人做,亏本生意无人问,就是这个道理,说死了无利不起早,无利可图,燕兴楼凭什么认筹绥远驰道的票证,势要豪右为何要疯抢?”
松江学派自由之说,反对把银子埋在猪圈里,因为银子不自由。
自由之说,是哪里需要补充到哪里,猪圈不需要白银,当白银不流动的时候,无形的市场自我调节的大手,就会失效;这个时候,就需要朝廷有形的大手干涉了。
而自由派最讨厌的就是朝廷有形的大手,过度干涉。
而大明的遮奢户最喜欢的就是存银,藏起来,躺在银子上睡觉,这种保守和更加激进的自由,是对立的。
“说来说去,还是那一套流通说罢了。”王德欣嗤笑一声,挥了挥手,还以为有什么高论,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,这有什么意义?
林辅成看着王德欣,摇头说道:“你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。”
“愿闻其详!”王德欣挺胸抬头,今天就是无法教训林辅成,也不能输的一败涂地,如果连林辅成都无法说服,那更遑论说服朝堂明公了,对朝堂明公的攻讦,就是平白无故了。
“你知道大明新修的这几条驰道,要多少年才能回本吗?”林辅成微眯着眼睛,笑盈盈的问道。
王德欣眉头都拧成了疙瘩,他摇头说道:“不知,我又没有弃儒从商,从何知晓。”
“五十年。”林辅成伸出一只手说道:“绥远驰道发行票证时候,就警告了所有投机者,这不是个短期盈利的项目,甚至盈利都不大可能,认筹国债,是基于对陛下重信守诺的认同,那认筹绥远驰道票证呢?”
“五十年,人生都不见得有这么久。”
王德欣眉头舒展,略显不屑的说道:“那遮奢户们为何要认筹呢?还不是朝中有聚敛佞臣,逼迫这些遮奢户不得不认捐!殷正茂、凌云翼在两广,拆门搬床,杀人如麻,逼着两广缙绅认捐,以盈军饷,这些钱,全都被殷正茂给贪了去!”
“和今日遮奢户们认筹绥远驰道,如出一辙!”
朱翊钧听到这则是想到了好玩的事儿,两广的缙绅们,求着凌云翼回去呢!凌云翼还给个痛快,擅长打哑谜的王家屏,真的是把缙绅们搞得头皮发麻。
“所以说你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,你当明公是遮奢户们的父亲吗?说让他们干什么就必须干什么?生杀予夺的权力唯有陛下的非刑之正,拿走他们的钱,和杀了他们没什么区别了。”林辅成坐直了身子说道:“西土城那帮遮奢户,难道会听三位党魁的?还是会听陛下的?”
“他们只会听银子碰撞的声音。”
“遮奢户会算账,我问过吴中姚氏的姚光启,为何姚氏要认筹此买卖?”
“姚光启告诉我,第一是长久,只要大明存续,则驰道永远会使用,第二则是日后,大明蒸汽机现在三马力不到,浪费极大,呼啸着黑烟滚滚,但它不总是三马力,当它变成十马力日夜奔驰的时候,所有人都会惊叹它给商品流通带来的改变。”
“当它有一百、一千、一万甚至是十万马力的时候呢?它又会拖拽多少货物,日夜不息的流动?”
“所以,五十年收回本金,是基于当下马力去考虑,如果蒸汽机的马力逐步增大,增长的速度越快!收回本金的成本就会更快,盈利也就会更快。”
“五桅过洋船的票证,最多也就是十年,大明在,驰道就在。”
“你明白了吗?”
林辅成当初也搞不明白这个问题,燕兴楼的扩张,尤其是绥远驰道的票证认筹也遭到了哄抢,是没人预料到的事儿,甚至西土城和晋商们差点为了抢票证拳脚相加。
属实是奇怪。
但林辅成搞明白了其中的逻辑之后,也不得不说,这些个家族动辄传了数百年,不是没有道理的,不是人人都是鼠目寸光。
总结而言,那就是战未来,即便是赚不回来也没关系,反正认筹的钱,有部分都是船舶票证的分红。
即便是真的血本无归,其实也无所谓,因为自从陛下启用了海瑞,这把大明神剑执掌了都察院后,想要给明公送钱的门路就彻底断了,政以贿成,没有门路给明公们投献,遮奢户多少有点心慌,即便是赔的精光,也算是配合陛下、明公的政令。
日后陛下杀猪的时候,多少会念着点大家的忠君体国,给自己留个体面,给九族留条后路。
这是第三个理由,也是最大的理由,当然,姚光启没跟林辅成说明,势要豪右有势要豪右的烦恼,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烦恼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王德欣思索再三,败下阵来,选择了认输,他已经诡辩一次了,再纠缠,斯文扫地。
他诡辩就是诡辩林辅成说的白银流转,其实他提出的‘拦路抢劫’的问题,林辅成完全可以套用白银流转去解释,但是林辅成没有,自卸一臂的情况下,依旧打的他王德欣溃不成军。
如果用白银流转去思考‘拦路抢劫’的问题,就发现理所当然了,白银流转的本质是商品的流转,而这也是大明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的必然,需要修更多更多的路,才能沟通大明各地之间的商品,让商品流通更加频繁,促进经济蜕变。
这一战略的实现,真正的关乎自由贸易,林辅成没有欺负人,而是换了另外一个角度去回答。
王德欣再纠缠,就不礼貌了。
“煤烟!”另外一位儒学士站了起来,大声的说道:“工部嘴上说得好听,结果今岁还未寒冬,就已经煤烟遍地,科道言官问询,工部只知道含糊,推脱,一问就是不知道,层层相护!”
这个问题就很尖锐了,也很大胆了,因为指名道姓点到了工部,点到了汪道昆,这其实是很直接的指责了。
“你不喝热水吗?你不吃熟食吗?”林辅成眉头紧皱的开口说道:“煤是开门头等大事的柴。”
“煤是肉,钢是骨,人是血,煤钢联营的西山煤局就是筋骨皮,就是大明的希望,是困局中突破的唯一契机。”
“唯一契机。”林辅成重新确认了一遍。
只有蜕变到商品经济,才能建立新的生产关系,真的将强人身依附关系转变为自由雇佣关系,煤钢联营的西山煤局,就是唯一契机。
所有的制度都是基于当下现实,而不是凭空想象,凭空捏造而出,否则无论设计的多么巧妙,都会是理想国照进现实,把现实引向深渊的幻想制度,这一点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历史证明。
“林大师,为何是唯一契机呢?”朱翊钧好奇,林辅成是如何从自由方面得到这一论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