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是有了身孕,这大官人心善,给多点还好,若是大官人心狠,给了一点赏钱,稳婆要自己请,月子里的照顾的婆娘也要自己请,养孩子,也要自己花钱,孩子可是个无底洞,尤其是大官人的孩子。
花费这么多,还要生,这的确是给自己找罪受,但外室最大的心愿,就是住到大官人的本家去,到那时就不是颠沛流离了。
生孩子无疑是最好、最快的办法,有些外室生孩子难产,一命呜呼,大约一成左右,有一部分外室则生了孩子,孩子被抱走,自己因为生孩子人老珠黄,被抛弃的占了大半,生孩子的外室里,只有两成不到,能住到本家去。
住到本家,就是正妻的刁难了,连妾室都不是,可想而知,生活多么艰难,甚至还不如住在外面。
还有不生孩子的外室,却也攒不下钱。
一个外室一年下来,能留下几两银子呢?王谦给出的答案是:欠钱。
外室维持自己生活就已经很难了,可是这外室通常房里还有个丫鬟,这丫鬟的用度,都是外室去给,只能靠那一个月二三两的例钱,着实无法维持。
有专门的钱庄为这些外室放钱,那些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,就四处兜售这些消息,做中人抽成。
若是大官人心善,钱庄上门讨要,大官人还这笔钱,但大部分的大官人都不是那么心善,多数都是直接赶走这些钱庄讨钱的人。
还不起钱的这一部分外室就又回到了青楼里,这个时候,已经过了花季,生意惨淡,还不起钱,就得想方设法,过去不接的客人就得接。
还有一部分不生孩子的外室,最怕的就是被大官人带出去参加诗会之类附庸风雅的集会,因为这意味着很有可能被换出去,这代表着大官人已经厌烦,被换出去之后,可能连赁的宅子,都得自己花钱了。
外室很少去大官人的府上闹事,因为大官人的府上,别的没有,门房、家奴还是有几个的,外室去吵闹,下场可能是乱坟岗。
相比之下,毛呢官厂的织娘,一年到头反倒是能留下二三两银子,甚至还能找到良配,那生活就有了盼头。
此心安处是吾乡,大部分的外室一生,从无心安之时,更无心安之初,甚至连钱都留不下多少,颠沛流离的一生,就是她们真实的写照。
外室如此,青楼里大部分姑娘,就更是如此了。
王谦这篇文章不算太松散,其主要内容就只有两个,第一个,就是如同奴隶一样依附‘大官人’生存,是强人身依附的关系,是无法安稳生活的,喜怒哀乐皆由他人;
第二个,则是劳动使人自由,织娘的经验和劳动能力是织娘的固定资产,不断的劳动,才能让自己获得自由。
即便是大量白银流入大明,物欲横流之下,多数的穷民苦力最好的选择,不是给人当牛做马,建立类似于佃户、家丁、外室这类的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,而是依靠自己的双手去赚钱,雇佣的生产关系。
“王谦的这份文章很好嘛,选到邸报之上。”朱翊钧对这篇文章的评价很高,因为言之有物,还有详实的数据,给出了确切的观点,劳动使人自由。
朱翊钧终于看完了杂报,目光看向了分门别类的奏疏,问安的奏疏,皇帝也是要过目的,没人会阻拦奏疏来到陛下面前,快乐的日子颇为短暂,一直到月上柳梢头,朱翊钧终于完成今日奏疏批复,伸了个懒腰。
今天的奏疏主要还是围绕着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,土地会招来秦军,良田会招来汉军,马匹会招来唐军,那么现在,矿脉会招来明军。
戚继光的小步快走,步步为营,引起了大明科道言官的批评,这群传统的保守派,现在认为戚帅太过于保守了。
一个现在征战在外的大将军,带领着京营恢复了北平行都司、河套统治的大将军,一个必以堂堂平野短刃相接,虏于是不支而后心服胆裂的大将军,居然被批评保守,这也算是大明当下困局的一种体现。
大明缺少金银铜铁煤,现在绥远的开拓,让大明保守派们变得比激进派还要激进了。
很早之前,张居正在讨论白银的时候,就提到过白银完全依赖他国的危害,一旦海外白银不再流入,会引发大量的问题,而现在,陆地上,在大明触手可及的地方,卧马岗出现了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下,相比较海外流入,陆上白银开采,似乎更让人安心。
保守派们认为朝廷应该立刻制定计划攻伐漠北。
“路一步一步走,饭一口一口吃,撑死他们得了。”朱翊钧略显无奈的揉了揉眉心,这些个儒学士们,总是在两个极端不停的来回跳动,修路、探矿、开矿都是需要时间,戚继光的保守只是为了稳妥,一味求快,反而根基虚浮,就像习武不站桩,站都站不稳,遑论打斗。
朱翊钧承认,自己的确不如张居正有耐心,张居正总是不厌其烦的解释着他为何要那么做,对皇帝解释,对朝臣解释,对外官解释,意图说服所有人,即便是结果不尽如人意。
朱翊钧没有张居正那么的耐心。
一场秋雨一场寒,清晨起来时,天空灰蒙蒙的,一场秋雨,不期而至,淋湿了街道,京师经过秋雨的洗礼,变得清晰了几分,终日弥漫的煤烟终于在秋雨的洗刷下,变得通透了一些,明公的车驾停在了左顺门,一位位明公,走进了文华殿的偏殿,等待着廷议。
汪道昆的面色凝重,看着王国光和张学颜面色不善,用力的甩了甩袖子说道:“大司徒和少司徒,真是好生的算计,借着面奏利得税的机会,又在鼓噪钞法了,居然说服了陛下。”
“海外!海外!”张学颜往前走了一步,大声的争辩道。
汪道昆看着张学颜,显得格外生气的说道:“少司徒!海外?说得好听,投机客是什么都能投机,你猜他们拿到了万历宝钞之后,是会送往海外,还是前往乡下?朝廷刚刚立起来那点威信,立刻威严扫地!”
钞法和钱法之争,就是工部和户部之间的矛盾,现在这个矛盾更加明显了。
在汪道昆看来,王国光和张学颜的做法,就是违背了当初定好的规矩,说好的大事须经廷议,结果户部的部议,绕过了内阁,直接送到了皇帝的面前。
张居正和王崇古都是一言不发,显然,他们对钞法是极为不认同的。
万士和眉头紧蹙的说道:“大明腹地这宝钞,还是不要有的好。”
除了户部一直在张罗这件事外,大明内外,对钞法,都不是非常认可,这会唤起他们过去痛苦的回忆。
在万历三年之前,大明百官的俸禄一律折钞七成,就是实发三成,那是朝廷财用大亏之后不得不为,这种折俸,从永乐年间就开始了,成祖文皇帝朱棣曾经用胡椒充当俸禄。
永乐六年起官船官贸,香料开始涌入大明,开始时,胡椒价格还算昂贵,可是官船官贸多次之后,胡椒的价格一落千丈,可成祖文皇帝还是按当初折价,这完全是强买强卖。
万历三年之后,大明终于开始了实俸,而实俸,也是反腐的开端,朝廷每三年进行一次定俸,而且发的是兵仗局压印的银币,海瑞开始反腐之后,再说不得不贪,官不聊生,那就完全没有根据了。
不得不贪官不聊生本就是胡话,在大明折钞这一百七十年时间里,只有少数官员能够维持两袖清风的清廉,大部分官员,上下两个口,都没饿着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