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路上的大雾不同,海上的大雾,遮天蔽日,连续数日的航行,都是伸出手分不清楚五指,雾气在风的作用下反复变换着各种各样的模样,让本就孤寂的航行,变得更加瘆人,一种名叫寂寥的情绪在所有人的心中蔓延,似乎时间的流逝都在停止。
而大雾之中,便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。
海上的天气总是如此的出人意料,在大雨滂沱、狂风和滔天巨浪之中,三艘四桅大帆船终于走散了,所有人都用绳索将自己绑在船上生怕被抛出去,而又不敢绑的太紧,生怕船沉没的时候,无法逃脱,其实都是无所谓的挣扎。
人类在自然面前,如此的渺小。
船上开始缺乏淡水,或者说是烈酒,船上的淡水还能用雨水补充,但是只有兑烈酒服用才能保证不会拉肚子,在和船长安东尼奥沟通之后,高启愚做主,把送给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的烈酒国窖,拿了出来,才保证了船只淡水的供应。
在分别了将近一个月后,走失的两条船,又奇迹般的出现在了周围,船上的人都热情的高呼,对着天空放着火铳,来庆贺这次的重逢,火铳将帆船的帆打出了一个个的破洞来,船长安东尼奥只能一边欢呼,一边骂骂咧咧。
事实上,安东尼奥已经做好了失去两条船的准备。
即便是一条船,能够顺利到港,利润足以弥补损失,两条船的回归,简直是神迹一样的存在。
那两艘船上都没有引航员,翻译成大明的话术,就是没有会牵星过洋术的舟师。
牵星过洋术是一门深奥的学问,在大明也被船员们看做是能掐会算的神仙,遮蔽天机的大雾之下,依旧能靠着罗盘导航,这是一种极其恐怖的能力。
舟师需要拥有深厚的算学能力和观星能力,在泰西,愿意上船的舟师也没有多少,事实上,从—马尼拉月港—阿卡普尔科(墨西哥)—利马港(秘鲁)—麦哲伦海峡—拉布拉塔(阿根廷)—帕拉(巴西)—佛得角(西非最西端)—塞维利亚(西班牙)这一条航线仍然非常不稳定,也不成熟,尤其是在穿越看起风平浪静的太平洋时,仍然有太多的危险。
人们更喜欢澳门—果阿(印度)—好望角—里斯本(葡萄牙)航线,这条航向不用穿过风高浪急的大西洋,沿途都是陆地,可以随时补充淡水和食物,最重要的是,这条航线,已经几十年了,航路非常成熟。
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舟师其实都不喜欢西班牙开辟的这条新航路,被认为是充满了危险的冒险。
所以那两艘没有舟师的船走散了,就意味着死亡,但是他们还是顺着海中的河流,跟上了拥有舟师的旗舰。
徐璠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对着高启愚说道:“另外两艘船上没有舟师,也是一种羁縻手段,离开了旗舰,他们在茫茫大海上迷航就是必死无疑,舟师就是费利佩二世手里的那根缰绳。”
“船员可以在海上死掉,但绝对不能窃取费利佩二世的财富。”
“也有可能是费利佩二世无法配备足够的舟师。”高启愚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。
航海日志上,徐璠和高启愚都更新了很多很多,这次他们两个讨论的话题,就是另外两艘大船不配备舟师。
安东尼奥十分肯定的说道:“高的想法是对的,不是费利佩二世不想配备足够的引航员,他做不到,这解释来并不是很复杂。”
“费利佩二世更加专横霸道,他做了明确的规定,殖民地只许同宗主国贸易,不能同任何其他国家进行贸易,殖民地之间的贸易,也是明令禁止的。而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的贸易,由费利佩二世授予少数商人来垄断,主要集中于塞维利亚港,让低地国家和阿拉贡公国,非常的不满。”
“而在在殖民地指定贸易港口为韦拉克鲁斯港口,也被称之为邪恶的垄断港口,费利佩二世的钱袋子。”
安东尼奥和高启愚、徐璠的沟通是非常奇怪的,高启愚和徐璠说的是汉话,安东尼奥说的是拉丁语,双方就这样双语交流着,彼此都能听得懂对方在说些什么,只是各自有各自的立场,哪怕高启愚会说拉丁语,也不会开口。
高启愚是大明天子的使臣。
高启愚和徐璠看了一眼,他们能够听懂安东尼奥在说什么,永乐宣德年间的郑和下西洋的停罢,有很多很多的因素,其中就有朝廷垄断了海贸,最终导致了反对的风力舆论愈演愈烈,最终停摆。
即便是在大明,在一个高度集中权力的国家里,一条政令也是从上而下和从下而上,也要符合矛盾说,才能够贯彻,而大明官船的垄断贸易。
现在西班牙也面临着同样的窘境,反对如此广泛,以致于费利佩二世连个引航员都找不到。
因为海事学堂掌握在了贵族、权豪和宗教的手中,引航员也掌握在了他们的手中,垄断贸易就变的岌岌可危了起来。
费利佩二世的这条政令之下,是触目惊心的走私,各个殖民地总督府的总督们,心照不宣的在日不落帝国的照耀下,不约而同的为商人行使便利;
西班牙的权豪们通过不给费利佩二世引航员对抗这条政令,而低地国家尼兰德地区,则是拿起了武器反抗这条政令。
安东尼奥笑着说道:“这段旅途危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,我们即将抵达阿卡普尔科,到了那里,我们会下船,走路前往韦拉克鲁斯港,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,我们就可以抵达塞维利亚港了。”
“该死,到时候就要换乘,那些船的卫生情况极为糟糕,遍地都是老鼠和跳蚤的船只了,简直是该死。”
“为什么就不能学一学大明的卫生之术呢!”
安东尼奥的笑容消失了!
他想起了极其糟糕的事儿,这半年来,他习惯了船上没有老鼠,在之前,他每天早上醒来就能看到他最亲爱的朋友——小臂长的老鼠,这对已经习惯了没有老鼠船只的安东尼奥而言,简直是像噩梦一样。
以前恶劣的卫生环境他都习惯了,不觉得有什么,可是现在,他一想起那种情景,背后甚至冒出了一身的冷汗!
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。
“哦?三个月时间就可以到了吗?”高启愚有些担心的说道:“我还是有些担心的,毕竟吕宋的冲突,给这次的出使,蒙上了一层阴影,我比较担忧见到西班牙国王的时候,发生不必要的冲突。”
“没有必要担心。”安东尼奥左右看了看,低声用汉话说道:“其实费利佩二世也搞不清楚马尼拉到底在哪里,弗朗西斯科并没有详细汇报过吕宋的详细情况,而现在,他被伱们俘虏了,就更不能汇报了。”
“不是跑船到吕宋的西班牙人,其实都认为吕宋是大明的一个省份,因为大帆船的货物往往都是带有浓烈东方色彩的货物,丝绸、茶叶、瓷器、香料、棉布、纸张、琉璃等等,不是谁都像大明皇帝一样,非要弄明白,想清楚自己的领地到底在何处。”
“牵星过洋术,一个很酷的名字,甚至因为宗教的原因,地球是个球这件事也不是普遍被谈起,即便是一个被证明过的事实。”
安东尼奥说了一段并不复杂的话。
费利佩二世最远也就到过尼德兰的低地国家,费利佩二世并不能清楚的知道吕宋的情况,吕宋真的太远了。
“船长的意思是,我们不解释,这件事就可以这么糊涂着糊弄西班牙国王?”高启愚认真的品味了一下安东尼奥的话,确信自己没听错,而且感觉到了熟悉感。
没错,大明就是这样欺瞒皇帝的,构建出信息茧房来,把皇帝陷入一个天朝上国的梦中,不可自拔。
安东尼奥十分确定的说道:“事实上,总督被当地土著杀死的情况也不少见,费利佩二世不问,就不用太过详细的解释,马尼拉对费利佩二世最重要的意义,不就是贸易吗?只要贸易还在进行,费利佩二世就不会过多的询问。”
“黎牙实就非常清楚这一点,所以,他在书信里,从来不谈马尼拉的丢失,我是费利佩二世的对手,我欺瞒他是应该的,而黎牙实可是费利佩二世的特使,黎牙实都会欺瞒他的君主,我更没有道德的负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