取来一看时,确实是买活军的扫盲教材——这个东西,在山阳现在非常流行,尤其是会教拼音的老师,虽然不敢公然开课,但私底下,士农工商,教九流都有请他们去指点的。缘由也很简单:朝廷要开特科,虽然没有明言,但特科的教材其实就来自于买活军的数理化课本。
山阳道这里,千百年来,光宗耀祖第一个就是考进士,特科虽然有个特字,但进士就是进士,济州府之外,那些书香门第又不是衍圣公一家,天生的铁饭碗,便是姓孔的,做不了衍圣公那也得寻生路不是?
因此,济州府这私下教拼音的、读报的,学算学物理的书生极多,有钱人要栽培下一代考特科,没钱人呢,他们是要先乘着还在家里,万事便宜,学会拼音算数之后,到买活军那里去好找工作——
而且,若他们出不起运河的船钱,要去莱芜那里和大部队汇合,沿海步行南下的话,考过了扫盲班,在队伍里的地位都会高一些,到了云县那里,找工作时也有个说道。
只不过,按照杨丈人所知,他常年来往的这个堂口,本来也是不上这些课的——这几年来,山阳的白莲教也分化得很厉害,现在本地活跃的有新老两支教派。
新教派,中坚力量是姑六婆,这些姑婆们,原本入教也只是个面子情,平日里行走时多个照应罢了,教内有事她们也能帮忙说和,但现在就不一样了,买活军来卖盐糖的私盐队,如今光明正大就走水路,沿路做买卖:买人口,送盐糖,还教产婆用产钳——这个姑六婆们都愿意学,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到难产,艺多不压身,买活军的私盐队敢教,她们就敢学!
因为六姐是无生老母在世身的传说,信徒众多,一路走来,又多是和本地的私盐贩子合作——这盐贩子也多是白莲教图,事到如今,大家很自然地便以为买活军和白莲教关系密切,于是这些姑婆们也以白莲教自诩,开起堂口来了。
这个新教派,因为和买活军走得近,又因为自己身份特殊,在后院女眷那里颇有脸面,哪怕是在济州府,行动也比较高调,这就引起了她们和老教派之间的矛盾——济州府的大户,对于新教派的不满,反而转为发泄到老教派那里去了,于是马香主这一支教派遭殃了,这几年来,几次换地头,原有的兄弟们也有不少都转向了新堂口。
这次出去避了两个月的功夫回来,眼看着教众更少,居然无奈之下,也改弦更张,开始教授起买活军的教材来了。要知道,他们原本自恃是老堂口,还是更信奉总坛圣女,虽然也不说谢六姐的坏话,但却捧着那篇什么《迷信、恐惧、统治》,直说双方不是同道人,不愿承认她就是无生老母转世呢!
“也是没有办法!”
马香主和杨丈人一起用了一杯茶,当着这一屋子心腹兄弟的面,也是说出了心里话,“时移世易,您说,这济州府都吃上甜豆腐脑了,还有什么好说的?你不跟着变,那就只有等死的份了,难道还能去责怪教徒,去闹事吗?那不是同时得罪了衙门和买活军,还能有什么好果子给你吃?”
“嗐,这谁说不是呢?”杨丈人没想到,马香主竟是从甜豆腐脑着眼说起这事儿,但细想想,也觉得有理——甜豆腐脑、甜油饼还有那甜糕的兴起,在老街坊这里算来,不过也就是两年,细究原因,无非是买活军带来了物美价廉的雪花糖。
济州府这地儿,自古以来盐是有得吃的——盐铁之地从来富庶,但糖却是奢物,百姓们是不爱吃糖么?那是平时吃不起甜味,因此一应小吃以甜口居多,真的每日做每日卖的甜食小吃,那是很罕见的,倒是宴席上会有甜口的盘菜,因为甜为稀物,值得单列一盘。
等到买活军一来,这下可好,脑子灵活的小贩,什么小吃都能给备出甜口的来,两年间,甜口的豆腐脑都有了,京城的糖角、糖炸糕也流传过来,糖稀的味儿再不是那么罕见,连杨丈人都能时不时买点糖糕回来,甜甜孙儿孙女们的嘴。马香主说得不错,世道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,若是自家不跟着变,人皆为趋利之辈,门庭逐渐冷落,也确实怨不了旁人。
杨丈人这里,对于买活军倒没有马香主的抵触之情,实际上,深心里他也知道马香主为何迟迟不愿向买活军靠拢——他是几年前山阳道闹起义的白莲教徐教主的徒弟,这一支白莲教众,天然就是以起兵造反,自立政权为愿景,和其余分支都是不同。
马香主若还谨守自己的传承,那他就是徐教主的弟子,将来是有希望能做皇帝的,匡扶现在暂且失去联系的师兄等人,至少也能混个丞相、亲王,跟着买活军混,他们是什么?什么也不是,无非是一个小香主而已,那政审分能有多高?因此他足足坚守了两年,也是这两年来始终没有收到师门传信,这才收拾心情,准备开始转舵,从此攀附买活军,求一条活路走便是了。
若是要再往深了说去,这两年日子逐渐好过了,百姓有了指望,活得下去的在本地务农,活不下去的自然都想着去投奔买活军,那没有出路的亡命之徒越来越少,才是最深的缘由,想闹事的人,没了跟他闹事的教众,大家都想好好过日子了,他能怎么样?跟从买活军,总比跟从朝廷要好些吧。